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摔乱的担子
文/李娟
许久以来，我重复做着同一个梦；我七岁那年，那个春天的傍晚，做完教室值日，我背起“哐啷”直响的大书包，走在回家的路上，远远地就看到许多小朋友挤挨着围成一圈。我惟恐错过什么良机似的，飞奔过去埋头就朝人圈里钻。这时，我看见他们正嘻笑着，拿苦楝子往疯子阿成身上砸。阿成双手抱头左躲右闪缩到墙根里。突然，“嗷——”地一声大叫着直冲过来，所有的人如鸟兽散，我吓得“哇”地大哭起来，阿成那因愤怒而变形的脸凑到我面前……
这个梦，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的记忆翻覆回从前。每次从梦魇中醒来，总不免怅然许久，在漫长暗夜里，我又回到了事情本身。其实，当时我大哭起来的时候，阿成就安静下来了，他回到自己的角落，拾起半张发黄的报纸起来。而我当晚就开始做恶梦，说胡话，眼前老是晃动着他那张愤怒的脸，醒来第一句话就是，“走开，疯子！”外婆怜爱地抚了抚我的额头，松了一口气：“终于退了，整整两天，人都给烧迷糊了。”“阿婆，有疯子追我。”“疯子?”谁是疯子？你说街头阿成吗?你不该这样叫他，谁也不是疯子。”外婆？？？自接下去。“每个人都会经历些事情，它们就像压在人身上的一副担子，可能是担子太重，又或者是疏忽的缘故，冷不防摔上一跤，担子里的东西就乱了。有时候，一件事情乱了，接下来人的内心全部也就跟着乱了。可是——他们同样有个自己的世界。”
然而，外婆的一番话并没有解除我对阿成所持的恐惧。我依旧怕他，每次远远见着了，我就慌慌张张地转身跑开，直到那年的汛期来临。
端午节到来的时候，也顺带捎来了汛期，接连几场暴雨，把所有的大河小沟灌得满当当的。雨一停我们便有些迫不及待起来。一下课抓起书包就直奔旧肥料仓库，仓库旁边有条一丈来宽的水沟，发大水的时候，从上游不断冲下许多破高跟鞋旧草帽之类的垃圾。我们手持长棍，兴致高昂地从又黄又急的水里勾取那些垃圾。一不留神，手中的木棍被一张破鱼网拖住，我重心一歪，栽进水里。大水一下子就把我推向前，黄浊的水猛灌进嘴里，我无助地扑腾着，听得见伙伴们扯开嗓门喊“救命”——那遥远的声音。混混沌沌中感觉腰部让人给拽紧了，大水汹涌地朝前推的同时，我也被拖着慢慢地朝边上靠……
那天，如果没有阿成，我恐怕真的没命了。回到家里，到底不敢跟家人说。第二天一大早，我便装上两只粽子，绕道去看阿成。阿成斜斜地倚在墙根边，举着张报纸看。我伸手递上粽子时，他惊讶地抬起头，目光茫茫然地。他已经不记得昨天曾救过我，我只得悻悻地走开。是的，他有他自己的世界。
他的世界，浓缩在他收集的一张张报纸里。每天他都会从一个随身携带的破布袋里，掏出报纸读上一段，之后，又小心折好放回布袋里。有时他也用木炭在墙上写字，肥料仓库的墙上尽是他写的字。一排排写得齐整整的，字脚极平，跟划了线一样。于是，我断定他很有文化，可什么事情使他脑子乱了呢？那时，我着实被这问题困绕了许久。现在想来，对于身边的许多事情，为什么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我们能否以一颗常人之心待之。
记得今年春节前夕，外婆让我去买两把竹枝扫帚来打扫房顶。卖扫帚的是一个二十多岁，叫阿娥的哑巴女人。小时候因为患脑膜炎，所以智力不全。她的扫帚扎得极好。我拿起一把扫帚，递给她一块钱，之后又拿起一把再给她一块钱。大家都以这种方式和她买扫帚。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，大概是出于同情，买两把扫帚就一次给她一张拾元的票子。阿娥不接，瞪着眼咿咿呀呀，两手比划着，拦住他不让走。那男人被她这么一搅，窘得很。旁边有人说，你得分，两次给她钱，她只要一块钱的票子，十块钱一张的她可不认得。大伙善意地轰笑起来。最后，那男人只得照做了才得以脱身。看着阿娥满意地拈着那钱，一脸精明得意的神气，我无法说清她是对了还是错了。她的世界是常人无法理解的。然而，只要能快乐着，对或错又有什么关系呢？
就在那年冬天，阿成悄无声息地从镇上消失了。他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无人知道。许多年以后，我经过一个叫怀放的小村子，有人指着不远处的一户农家告诉我，那是阿成的家。于是，我走到他家门口，他母亲正在喂鸡。我说起阿成在镇上的故事，包括那次发大水……他母亲告诉我，他的病是因为考大学两次落榜，使他在第三次高考前夕垮下来。她说，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。她那神情，就像在讲述一个不相干的人，语言始终淡淡的，这多少让我有些失望。可是她最后说：“他是我儿子如今他只有流浪才会快乐……”我心头微微一颤，这话我懂。
（原载《南楼丹霞》第19期，2000-4）
作者简介：李娟，广西宜州市人，2000年毕业于河池师专中文系，南楼丹霞文学社成员。现供职于河池市质量技术监督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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